許多年后,她才從母親的只言片語中慢慢知道這件事……

來源:解放軍報 作者:張子影 責任編輯:陳磊 2024-06-30 09:23:00

襁褓往事

■張子影

插畫:唐建平

許多年后,我才從母親的只言片語中慢慢知道這件事,但是當年的那些影像,我始終拼湊不出來,只記得她給我講述時,眼里無聲地貯滿了歲月沉淀后的波瀾。

我生下來第3天,父親才來看我,他只待了10多分鐘就走了。

送他來的吉普車停在病房外,司機連車都沒下。父親穿著飛行服,飛行裝具都放在車上,副駕駛座下立著父親的長筒飛行皮靴。

機場處于戰(zhàn)備狀態(tài),父親他們這些飛行員,要求在機場待命。

第7天,父親第二次來看我,這次也只待了半個小時就走了。還是那輛吉普車,司機也是同一個。

父親在拉開車門上車前,又停下,回身向母親所在病房的位置揮了揮手,好像知道母親正站在窗前目送他似的。

母親的確是站在窗前,她也是軍人,她能理解父親。母親目送父親乘車離開后,馬上找到主管醫(yī)生,要求出院。

母親出了院,把我送去托兒所,當天就去了父親單位。

那天,走進辦公樓,母親就感到一股異樣的氣息。走廊上所有辦公室的門都大開著,進出的人都來去匆匆、面色嚴峻,各辦公室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。這情景印證了母親的感覺。果然,母親剛在辦公桌前坐下,就接到通知:去政治處談話。

接上級通知,近期部隊要異地戰(zhàn)備調(diào)防,家屬自愿選擇去留??呻S調(diào),也可申請回原籍。

團政委詢問母親的想法,母親立刻毫不猶豫地說:“我隨調(diào)。他去哪兒,我就去哪兒?!?/p>

團政委看著母親說:“你可要想好了?!?/p>

政治處主任是個謹慎厚道的人,他跟母親說:“組織上沒有要求今天必須回復。你要不要回去跟愛人再商量一下?”

母親很快回答:“不用。這事我說了就定了?!?/p>

母親在一些文件上一一簽了字,主任拿起來看著,站在一旁的團政委說:“孩子們還好吧?”

母親說:“挺好的。還要謝謝組織上的幫助和關照?!?/p>

我生下來窒息了,搶救了很長時間,才哭出第一聲。我哭出來之后,母親也哭了。她哭的時間有點長。父親在前線備戰(zhàn),沒法回來,母親入院后的整個生產(chǎn)和搶救的過程中,都是團政委帶著空勤科一位女干事守在產(chǎn)房外面。后來團政委對我父親說:“你那個家屬啊,真是有意思,孩子有事在搶救的時候她沒哭。后來孩子搶救過來了,沒事了,她倒哭起來沒完?!?/p>

我父親說:“她年輕,不懂事。”

下班后,母親先去幼兒園接回在那里寄宿的姐姐,又從托兒所接了我。她把我和姐姐都放在床上,自己坐在一邊看著。我安靜地躺著,兩歲的姐姐看見家里多了個小小人,非常開心,趴在我的頭邊,一遍一遍奶聲奶氣地喊著:“妹妹,妹妹——”

母親在床邊,從傍晚坐到晚上。太陽下山,屋里黑得看不見了,母親站起來,給父親打電話。

熄燈號響之前,父親回家了。他一進門就說,我只有15分鐘。

母親坐在燈下的黑影里,說:“我們把老二送人吧?!?/p>

父親從母親懷里把我接過去,抱著,低頭看著我,一直看,一直看。過了一會兒,有3分鐘吧,父親說:“好?!?/p>

這時,熄燈號響起來,父親放下我,回飛行員公寓去了。

這是我出生后的第8天。

第10天,有一個叫芳的飛行員家屬表示,愿意收養(yǎng)我。

他們約定好,周日下午芳姨來接我。

還有3天的時間。

3天里,母親下了班一路小跑回家,放下手提包就開始穿針引線,為我縫制衣物用品。母親并不擅長做針線活,在生我之前,她也準備了些嬰兒衣物,都是我姑和我奶奶做了寄來的。母親做的,也只是用我姐穿過的舊衣修修改改,剪短、縫起毛邊之類。但母親現(xiàn)在決定要為我做新衣。她好像一夜之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裁剪和縫補。

父親中間回家過兩次,在母親身邊站半天,母親一刻不停地忙著,不理他,也不跟他說話。最后一天晚上,母親幾乎忙了一個通宵,居然做出了小棉襖和小棉褲,還縫了兩條小被子。她一邊做,一邊流淚。淚水都流到正縫著的衣物里。到了天快亮時,她眼睛疼得看不到針線了,歪在床頭就睡著了。

母親一睜眼已經(jīng)快中午了,父親坐在旁邊看著她。父親提前把姐姐送到了鄰居家,現(xiàn)在家里就只有他們二人,加上床上睡著的我。

床上還放著兩個大包袱,母親一樣一樣地打開檢查:小被子、小床單、四季小衣服、小帽子、小襪子、奶瓶、奶嘴、奶鍋,還有兩包奶粉。

一切都檢查完了,母親在屋里來回走了幾趟,說了好幾遍:“還有啥?還有啥?”父親都不回答。最后一次,父親懷里抱著我說:“你坐下吧?!?/p>

母親坐下,和父親并排坐在床邊,一起看著我。

他們在等待約定的時間。

和芳姨約好來接我的時間,是星期天下午3點。

3點過5分,芳姨來了。她提著一個好大的竹籃子,籃子用漂亮的粉色花布裝飾了,上面還蓋著塊漂亮的粉色紗巾。

開門的是父親。父親一個人在家。半個小時前,父親讓母親先去辦公室,一會兒再回來。

芳姨后來跟我說,我走在路上還想著,你媽要是哭得太狠了,我說些啥?結(jié)果,我走到你家門口一看,門大開著,你媽根本不在家,就你爸一個人。

父親坐在飯桌前,桌上是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襁褓,床上還放著兩個大包袱。父親站起來招呼芳姨,聲音很大。

芳姨進屋來,放下籃子,走到桌前去看襁褓中的我。

芳姨看了我一眼,又一眼,她就站住了,不動了。

3分鐘后,芳姨就離開了。她前腳剛走,母親就站在了家門口,她一張臉雪白,嘴唇哆嗦著。父親沒等母親說話,就高舉起手里抱著的襁褓:“在呢!在這兒呢!”

母親一下子沖進來,搶過父親手里的襁褓抱起。

父親站在一旁,笑瞇瞇道:“人家嫌我們孩子太小,害怕帶不了,不要了?!?/p>

母親眉開眼笑:“不要好,不要好。”

父親很輕松地踱著步子,看到了桌邊地上放著的那只大竹籃子。父親說:“你看,那個小許同志(芳姨姓許)也真是,她來就來嘛,還帶什么東西?!?/p>

母親看了一眼那只大竹籃,咯咯地笑出聲來:“那是裝孩子的搖籃!”

一句話說完,母親突然把臉貼在襁褓上,嚎啕大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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